车厘子

显然这是个子博

【春庭饯岁·岁除-20:00】愿君多采撷

南方的雪总是气数不足,杏花的车从医院开出的时候窗外还簌簌有声,等攀上公寓的三层楼梯,站在楼梯间的窗口向外望,只剩一点轻慢的雪片缓缓地落进路灯的阴影里。杏花伸手去摸钥匙,隔着手套,食指贴上一块冰冷。举起来一看,深蓝色的手套破了一个小洞,呼应着边上多年摩擦出来的杂乱毛球,很有些可怜。不知道为什么,杏花却走了神,直到两片薄弱的雪花打着转落在手上,才摇了摇头。

 

一进家门就能看到阳台落地窗边上的绿萝,杏花拈起一片叶子翻看,表情却是少有的复杂。这盆绿萝是飞溟寄来的,包裹上该有的信息却是一概皆无,只在寄件人姓名栏里留了无情葬月四个大字。然而据杏花所知,他已经不用这个名号很久了,想去个电话问问也没用,摇滚青年行踪不定,手机信号也不定。就这样,像寄养一只命中注定的小猫小狗一样,杏花把绿萝养了下来。

 

刚收到的时候,绿萝上装饰满了圣诞节似的红红白白的小珠子。俗话说医者仁心,杏花看着那些珠子连着铁丝一圈圈掐在绿萝的叶梗上也觉得不快,便动手将它们全拆了下来。不拆不知道,那些红色的珠子不过是白珠子外面裹一层劣质的染料,一碰就散。等到全部拆完,两只手上沾满了干裂的红色碎片。杏花在水龙头底下用力地搓着手,虽然是见惯了血的人,却在水槽里漫开一丝丝红色的时候感到一种陌生的不适。

 

而奇怪的事情这才开始。那天晚上,杏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声音都好像自水下传来,视线也模糊不清。只感觉自己穿着陌生的服饰,身边是一个绿色的人影。一种阔别多年的熟悉和痛楚浮上心头,但还来不及泛起更多的情绪,他就被从水下托起,连同本就模糊的印象也散得七零八落。

 

对于那个模糊的人影,杏花不是没有想过。迈向四十大坎,身边的朋友,熟的不熟的,多多少少提起他是否考虑找个人陪伴。也难怪,杏花天性热闹自来熟,却独自冷了这么多年,外界看来总不太理解。只是杏花没有告诉过别人,他并不感到独居的孤单,不是因为性格之类,而是因为一种看不见说不出的东西。在厨房里搁下锅铲,总想回头朝着空荡荡的客厅喊一声来吃饭。上床休息时总习惯一个人躺在靠墙的一侧,采购日用品时不经意间就买了两人的份。最奇异的当属四年前,置办年货的时候顺便给自己挑了一副手套,又选出一副墨绿的,用礼盒包装好,小心地拿回了家。杏花独自坐在桌前,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来这份礼物要给谁。送给同事朋友好像太过亲昵,送给学生,修儒还只是个半大小孩,摇头,他只有把手套放进抽屉收好。四年过去,礼盒仍然在抽屉的深处崭新发亮。记忆是一条河流,杏花无数次地泅入其中,却始终找不到这顺理成章地包裹着他的温度的来源。

 

因为这个梦的缘故,杏花对那盆绿萝多了几分关注。按理说,绿萝遇水即活,是最好养的植物,新手都不会出错。然而,杏花救死扶伤无数,无论如何没有想过会就此在一株植物上栽跟头。从到家的那一天开始,绿萝就开始衰败。任杏花搜攻略搜得被大数据牢牢记住,打开手机就被推送出一大片护眼的绿色,绿萝耷拉在盆沿的叶子还是以无可挽回的势头一点点从边缘开始变黄。与之相对,每天晚上的梦却越来越频繁。杏花试着在梦里掌握身体的主导权,但每一尝试,梦境就如潮水一般退去。从医多年,有时也不得不相信一些科学之外的东西。

 

杏花又摆弄了两下绿萝的叶子,叹了口气。今天下雪,室内也没有暖气,恐怕有些难熬。这几天他对照着网上的经验又是适当通风又是挪来挪去地晒太阳,仿佛把绿萝从悬崖边拉回来了一点点。保险起见,睡前他把绿萝搬到了卧室窗台,熄灯之前却又改变了主意——杏花真觉得这几天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看着绿萝在窗台上孤零零地对着月亮,他竟然觉出几分可怜来,又起来把它挪到了床头柜上。要疯便疯到底吧,杏花腹诽着,对绿萝讲了句晚安。

 

雪停的晚上格外的亮,不知道是否借了现实的光,杏花在梦里站定,竟第一次看得无比清晰。之前无数次竭尽全力想看清的绿色身影,正静静地望着那株血色的树。杏花隐约听到自己快速地说了些什么,那人侧过身来,嘴唇开合,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杏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绿萝就在他的床边,一言不发,而落在杏花的耳中,是惊雷之后绵长的回音与沉寂。

 

“苍离,”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说,“苍离啊。”

 

我会医好你。人对自己执着的东西会生出不顾一切的信心吗?他放任自己沉到记忆的河底,那些过去属于自己的陌生的感情像沉重的雨水一般坠入水面,万千交错的小小波澜推搡着他。回忆的冲刷之间,他甚至短暂地将自己倒在泥水里的那一夜以及最后的那一面放在一边。重来一次就会有奢望,如果,如果他能在那时候就制止他呢?杏花曾经想充当默苍离蹦极时的绳索,无论如何,在他触底的那一刻之前,再拉他一把。他甚至做好了被亲手割断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最后,默苍离只是轻轻地将绳索解开了。天不是能够限制默苍离的东西,命才是。

 

但是,万一他不愿意回来呢?这样的念头突然让杏花打了个寒噤。也是,一个和任何凡人无二的魂魄,怎样承受得住千万次牺牲的重量,能剩下这一丝气力来到他的身边,或许只是做最后的告别。默苍离抛下他一人,他曾发出过痛彻心扉的质问,轮到自己时却也释然了。他也不愿看他继续在世上受苦。如果苍离不愿意再活一次,他想他找不出理由反对。作为默苍离口中的伟大的医生,杏花一向在救人一事上生得出天大的决心,却在这一刻突然失了勇气。他会去做一切能做的事,却不敢奢望默苍离选择留下。

 

下雪过后是一周的晴天。那些没能积起的雪很快地消失在明朗的空气里,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地上已经没有了下过雪的痕迹,好像屋顶上那层糖霜般的细雪只是梦境里的一秒。这一周里,杏花频繁地做着他和默苍离漫步在山野间的梦。而那盆绿萝,哪怕杏花给予了它最精心的照料,它也已经像一只寿数将近的猫,无论你如何轻柔地呼唤还是抚摸,它都难以抬起那被死亡亲吻着的眼皮了。

 

杏花不太敢大幅度地改变梦里既定的剧情,现在的每一场梦都弥足珍贵。他记得这一段,是和默苍离居无定所的时候,在勘测地形的时候他曾经看中了一处山腰,幻想了一段两人归隐之后在此养老的生活。直到两人下山走进河边的村庄,杏花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美好的养老所在。他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太阳,被粼粼的河水反射成细碎的金子,又被树叶裁成梦一样的碎片,落在他和默苍离的身上。默苍离半天没有应声,杏花就装出一副不大满意的样子,凑近了问他:“不好吗?我说的不好吗?”默苍离不置可否,举目四望。杏花知道他在看什么。默苍离的眼里看得见天地间所有的山川河流,所有的炊烟烽火。虽然是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却好像存活了千年一样疲惫。

 

慢慢地,杏花做出了一些微弱的突破。比如,一点点缩近他和默苍离的距离,直到两个人行走时亲昵地擦着对方的肩膀。再比如,在凑近的时候轻轻地握住默苍离的手,在重复既定的对话的时候替换一些别的内容,什么过去和现在没能对他讲的话,都塞在这里。默苍离没有对他做出反应,杏花便能继续小心地维持这种平衡,直到结束的那一天来临。

 

今天是除夕,杏花直觉感到这是最后的期限,或许过了今天,默苍离就会和翻过一页的旧岁一起彻底地消散。即便如此,哪怕是出于一种送别的心情,杏花依然准备了小小的一桌年夜饭。那盒手套也被他放在了桌上,四年过去,时间没有在它这里留下一粒灰尘。他靠在桌边闭上眼睛,梦里依然是那片青山,那片田野。杏花嘴里说着已经重复过不知多少遍的台词,眼睛却一刻也不想从默苍离身上移开。结束这长篇大梦,或许也能喘口气吧。他这样想着,听到默苍离轻轻地答了一声“嗯”。

 

这不一样。这一次,默苍离没有看向远处,他回过头,望着杏花的眼睛:“但是在那里盖房子的话,你需要每天下山打三次水。”杏花原地静止了几秒,一时间他怀疑这是梦中之梦或者默苍离的通天彻地之能造成的什么更加超自然的东西。然后他忘却了欢喜,忘却了慌张,忘却了此时应该反驳说就不能是我们两个轮着去打水吗你盘算得也真好,他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有本能地紧紧抓住默苍离的胳膊,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在他面前又一次不告而别。他听到难以置信的词一个个从自己嘴里蹦出来。苍离,你,你不走了?你愿意,留下来?于是他看见一个很浅的笑容出现在默苍离的脸上,也是直到这一刻,杏花才发现自己在流泪。他感情丰富又坚硬,好像天生就是干医学这一行的料,然而回头看看自己流过的泪,多半与默苍离有关。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又一次把默苍离紧紧地拥抱住,鲜活的,有温度的,而非满身血污的,在他的视野里随着眼泪的下落模糊了又清晰。

 

杏花再次睁开眼睛,擦着眼泪,拿出两个小小的酒盏各自斟满。默苍离是只喝茶的,唯有在年节的时候破例一次。两个人的除夕围炉,没有那么热闹也没有那么缱绻,有时候甚至只能幕天席地地过。但只要在爆竹响起的时候笑着碰一下杯,就好像来年的一切都在眼前了。杏花知道,只要默苍离想回来,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他一定会来的,杏花等待着,等待着今夜酒杯相碰的清脆的一声。

 

 

 

评论(4)
热度(4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车厘子 | Powered by LOFTER